车门拉开,我微提裙摆稍稍探身。
我本应该从浅草站一路步行而来的,但奈何我实实在在的低估了大家对它的热情,没料到完全堵死在了路上,好在出门早,不然只能趴在车窗上看了。
隅田川的花火大会一向是热闹的,大大小小的街道,在还只剩下路边几盏路灯孤独的亮着的时候,没多少人注意它们,在天际还未完全昏黑,泛着浅浅交融着的橘黄与粉红,不过天远点的地方却是蓝色的,不够澄澈,反而显得深沉含蓄。
如同星光般的手机被齐齐举过脑袋,人们压低声音兴奋的说着,细细碎碎的我听不清的声音。
我应该再晚一点来的。
自然,并不是说此时的烟花就会稍微逊色,只是绽开的星星点点刚好和它中和了,于是我总需要微微眯起双眼去寻找它们。
我随便找了处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,靠在栏杆上感受着不太清新的风。
伴随着夏日即将正式到来的嗡鸣,第一支烟花蹿了出来,我还没反应过来,仅仅是眨眨眼,于是千百束坠落的细长花瓣般的落下的它们,遮盖了天空,引起了耳边的阵阵欢呼。
如同热潮般一滚一滚的惊叹,他们握紧了彼此的双手,留下纪念的合照。
有人刚刚结束匆忙的工作,身上的西服还没褪下,仅仅是背着公文包匆匆而过,低着头翻阅着不知谁发来的消息,突然,他抬起头,看见众人拥簇中飞升而上的烟火。
在他瞳孔中留下绚丽的瞬间。
大多数是结伴而来的人们,女孩子便顾着盘起自己柔顺的黑发,替彼此打理好浴衣,手上持着团扇,小拇指翘起,踩着哒哒哒的木屐笑嘻嘻的指着天空的亮光,而男生尽管可能没有如此柔情,不过也是精心准备过的,他将一束鲜花悄悄背到身后,又摸摸口袋里准备好的礼盒,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。
江户时代到如今,千千万万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那儿。
我想起中国的一句古诗,轻轻的吟了出来。
“古人不见今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
“祥,很喜欢吗?”
睦在我身旁问。
她身上的浴衣是我们几年前一起去挑的,睦似乎没怎么变,现在来穿也很合身。
说起来,在两年前因为家庭变故,我和睦突然就疏远了点,但不像同龄的女高中生喜欢的绝交般,只是自然的不再同以往般亲密无间,也没了一起来看烟火大会的理由,买的浴服也孤零零的挂在衣架上没有再提起过。
每次出门我不经意的瞥一眼,都会让我心脏猛地一悸,一种难言的苦涩感密密麻麻的散开到我身体的每一寸中。
到了这个日子,我们便默契的保持沉默,没有人去主动邀请彼此。
隔着破旧的宅子,身后是堆砌的脏乱破啤酒瓶,地毯上还沾着泛黄的污渍,我站在杂物多到无法落脚的阳台,呆站着,看着层层高楼阻挡间,露出的似有似无的烟火。
我的邻居们,这个时候都紧紧拉着窗帘,昏暗的灯也不透出来,于是整个小区就和没有光一样,突然被烟火照亮。
怎么说呢…深黑色的泛着如同千米之下的海洋的蓝色的天空,被骤然照亮的瞬间,很美,很美。
尽管我看不见全貌,但是我微微闭上眼,眼前便浮现了那烟花层层往外铺展的样子。
我无意识摸了摸脸侧,冰凉的,又迟迟看了看指尖的水渍。
哭了,啊,我这是。
父亲夹着浓浓酒味的一呼一吸,他躺在沙发上,枕头掉了一地,打着呼噜。
几分破烂的白纱窗飘动着,轻拂着,半透明的薄纱遮不住我身后的恶臭,拦不住的风绕过我的指尖,又悄无声息的走了。
我似乎听见了远处人们并肩而立幸福的呼喊声,他们在烟花下相拥,接吻,彼此笑着,替对方带上戒指,或者递出精心准备已久的礼物。
无论老少,无论男女,为这一刻深呼吸着。
我以为我这辈子见不到这份光景了,但尽管不大真实,我现在站在这里,在我去年看不见的地方抬头望着同一片天空,当然,睦也陪着我。
去年的今天,睦给我打了电话。
电话接通后,她没有立刻说话,只有隐隐约约的细微呼吸声证明着电话并未被挂断。
“祥,”许久,她的声音轻轻响起:“要…一起去看烟火大会吗?”
然后她没有再说什么,而是小心翼翼的等待我的回答。
我挂断了电话,因为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,我的那些伪装的理智瞬间如同绷断的线般崩盘,那些我强装的坚强,我用来掩盖自己卑微的自尊的一切,被睦轻易的击破了。
我跪倒在地上捂面哭着。
只剩下了——
父亲的鼾声,天空的烟花声,人群的喧闹声,电话挂断的提示声,和…我的哭声。
第二天,睦没有再提这件事情,我有时会想,那时的睦,也是一个人看的烟火大会吗?
也许是吧?
不过,此时此刻,睦微微转身看着我。
她薄翼般细长的睫毛轻动,往下是微垂的双眸,看不清神情,毕竟天空绚烂,可我们周围却灰扑扑的。
我只感觉晦暗不明中,她的眼中有几缕光闪过。
是烟花,再次升起了。
潮湿的气息弥漫在鼻尖,也许是因为夏天独有的闷热吧。
睦的浴服浅蓝色调为主,上面缀着几朵淡绿的含苞待放的骨朵,款式很简单,没有过多繁杂放花纹赘述。
但睦穿起来刚好,她的手轻轻交叠放在身前,一头柔顺的绿色长发搭在肩上,比起多数女生选择盘起插上发髻,她说她觉得这样更舒服。
“嗯,睦难道不喜欢吗?”我笑着问。
睦愣了愣,也没摇头,她只是把耳边一缕飘飞的长发别到耳后:“祥喜欢的话…那我,也喜欢。”
“我很喜欢…和祥一起。”
“啊,”我被她的直白弄得不太自然,“…那就好。”
“祥,”睦也扭头看向烟花:“去年,你没有来。”
“但是现在,你又能像…我们从小到大那样,一起,陪我一起看烟火大会。”
光反射到睦的脸色,照亮了她白皙的皮肤。
睦说:“我很高兴,很高兴祥可以来。”
她似乎怕我不信,又轻轻再重复了一次:“很高兴,很高兴。”
我们两个没有再说话,安静的看着一次次短暂沉寂又重新沸腾的天空,一阵,一阵,又是一阵,绚丽后显得寂寞,熄火般,人群也逐渐散去,他们脸上是意犹未尽般的潮红,还在同同伴手舞足蹈的比划着。
也许是我没有回答吧,睦显得几分失落,其实睦总是把情绪写在脸上的,尽管家中多说她少言寡语不近人情,不过…
睦更像只粘人的小狗,一不高兴就会把尾巴垂下。
“睦,走吗?”想到这,我主动挽住了她。
睦身体僵直一瞬间,没动,几秒后才木楞的跟上我。
“明年,还想来看。”她突然说。
她抬起头看着我,有着不容我质疑的倔强,却夹杂着几分害怕和颤抖。
她在担心我拒绝吗?
“我们两个?”我轻笑着问。
“嗯。”
我不由得笑出声:“好。”
“明年…我们也要一起,一起。”
“——就我们两个。”
最后一束烟火在我们身后轰然炸开,行人惊异的回过头,又弯着眉眼欣赏今夜最后的灿烂。
明年,不,以后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。
我握紧了睦的手。